贡嘎雪山下静静的海螺沟

友多

撰文：易柯  编辑：周小林  摄影：友多山野考察队



　　在那里
　　洁白的法器，绿色的海螺
　　静静躺在观世音的手掌里
　　在等待我们

　　在那里，有一座金色山峰
　　给勇敢者的灵魂
　　备下了稳固的王座

　　世界太热，太喧闹，只有躲进一只海螺壳，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那个海洋。我是念叨着另一个世界的圣洁与纯净前往贡嘎山的。据说，贡嘎山脚下就有那样一个海螺——在海拔7556米的横断山脉大雪山主峰下渐渐冷却的海螺沟。于是，我们一行人拼命朝着那里扇动翅膀。夜里，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小刘偶尔发出“来了，来了”的梦呓。实在是有点恐怖地期盼、不安、兴奋。
　　乘汽车从康定出发时，天刚蒙蒙亮；但身兼县城与甘孜州首府的康定城，此时已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小旅游巴士调动频繁，大家都急着出发，乱成一团。直到我们的车终于逆折多河行驶在城外大路，整车人才松了一口气。
　　在汽车行驶了76公里后，我们抵达贡嘎山主峰东坡的磨西镇。
       磨西古镇有悠久的历史，据说可以上溯到汉代之初。那时的人为商贸便利，开辟了一条翻越雅加埂山岭的茶马古道。磨西便是当年茶马古道上一处重要的驿站，至今古道仍清晰可辨。镇旁的摩岗岭上还有所谓的“营盘大道”，是古代用兵行军的大路，至今遗迹尚存，仍可通行。镇内的历史遗存丰富，现存有古街、旧巷、老屋，还有保存完整的磨西天主教堂。
　　从磨西镇的1600米海拔盘旋至四号营地的3400米海拔，海螺沟公路大弯共49处，小弯共112处。沟间植被从亚热带阔叶林到寒带针叶林的自然过渡变化，生物气候带垂直分布清晰。这是我国除西藏墨脱以外的其他自然保护区很难觅到的。同时，该地区也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在这里生活着1000余种高山动物和森林动物。我想起同房间的小刘送给我的一本书《贡嘎祥云》，里面说到这沟里生长着一棵全国最大的水青王树。
　　这是一只绿色的海螺。沟中陡崖垂耸，直岭险峻；然而树木茂密，参差摩天，竟不知是如何把根深深扎入那光滑巨岩与裂缝之中的了。从2100米开始，海螺沟被严格保护起来，禁止任何人砍伐植物。路旁高山柳林如浪迎风，红豆衫林吞云吐雾，直如仙境。二三人方可合抱的云杉冷杉铁杉冷眼看天、铁骨铮铮、撕云破雾；跟它们相比，我们院子里的那些树，我们街道上的那些树，乃至于我们脑海里所认识过的树，几乎都不成其为树了。猕猴桃林中猴迹隐约，时有贪食猴子大摇大摆蹿过路面，接受些停车观赏的游客的食物恩赐。在某些地势平缓之处，尚有先前惨遭砍伐的树木交织错落于密林之中，横陈在荫阴不见天日的灌木丛里，青苔漫漫，黄绿班驳。或者老藤缠攀，或又独蒜兰与漂浮黄精首尾而至。枯藤死树，老石新兰，异鸟灵猴，无不体现一股浓郁的原始态自然风貌与生命动感。它们生长得那么沉静，那么朴实悠长，而我却在一旁激动着。但绿色风又使我通体冷静下来。
　　有两种植物最引我注目。
       “红豆衫”，世界上公认的濒临天绝的天然珍稀植物，又名紫杉，亦称赤松柏。其中含有药用价值极高的抗癌物质“紫杉醇”和“紫杉碱”，价格贵于黄金，被我国列为罕见的国宝级神树，各国已相继将其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是地球上仅存的56种珍稀植物中最为珍稀药用树种。继第四冰川纪后，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顽强地生活了250多万年。我家院子里有两株小小的红豆衫，虎头虎脑极具野趣，却不知它们的一众兄弟竟是生存在这样一番生机蓬勃的境地之中。
       “康定木兰”，康定木兰是1867被国外植物学家在海螺沟地区发现的稀有植物品种，冠名“康定”。康定木兰阳春三月开花，花大如牡丹，有十三瓣，花色极其鲜艳，各色都有，最奇特的是，它开花的时候，叶片还没有绽出来。导游周小姐对康定木兰尤为激赏，可见其风姿之绝美。可惜我来不在其花期，无缘一睹绝世芳颜。
　　保护区内除了珍稀保护动植物外，也有人群居住。众山环抱之中，有一个呈平台状的大山，山顶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彝族人居住的房子。这些彝胞是1915年大凉山黑白彝部族战争中失败的白彝北迁到此处居住的。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他们靠什么为生呢？种包谷、养猪羊和猎些野物为生吗？禁猎野兽的法律对他们生效吗？我这样暗暗想着，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弃汽车换乘亚洲单跨最长的索道缆车（长度3500米、跨度1200米、距离地面高度165米）。朵朵黄缆车如橘灯从高山杉树头顶飘过。过山崖，过山瀑，在长满神秘藻类的一面红石壁和石头阵闪过，向冰舌抵近。
　　海螺沟冰川，当地人称之为干河坝，海螺沟冰川是亚洲最东的低海拔现代海洋性冰川，冰川舌前端海拔仅2850米。从缆车上看，冰舌上乱石嶙峋，全是因塌方和泥石流而从川旁高峰上冲下来的灰黑色石头。冰川床呈U字形，而非流水冲刷出来的V字形。峡谷壁上，长满了原始的冷杉，这是世界上唯一能看见的冰川深入到森林里的奇观。森林从沟床低海拔处向高海拔处的蔓延趋势，在舌尖处无可奈何地迟缓下来；而冰川年平均350米的气势汹汹向下挤滑运动，则随着冰川的不断融化而似乎变得停滞不前了。冰川舌根最厚处达300米的冰舌，越来越薄越来越尖，最后只在伸出13.7公里的舌尖处剩余一些冰塔还孤零零地耸立着。但不久也会倾覆消融掉，直到化为水顺谷地流淌下去。森林冰川在此处交锋相逢，互有渗透，这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
　　这是白色的海螺。年轻的海螺沟冰川还只有1600岁，但却正在以每年16米的速度后退，用不了几十年，整个贡嘎冰川都将消融。表面看上去，似乎森林占了上风；然而，当贡嘎冰川消融掉，甚至整个青藏冰川都消融，冷杉的森林又将靠什么来滋养自己呢？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这也正是当今人类环保面临的大尴尬。
　　再顺着干河坝冰川不断萎缩的躯体往上看，大冰瀑布的雄姿伟态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大冰瀑布高1080米，宽1200米，是我国至今发现的最高最大最美的冰瀑布。冰瀑中间部分想必是最近有过局部崩断坍塌，微露神秘的冰瀑内部景观——洁白且隐隐透露出奇妙雪青色。我无法走近，只能用看过的那些未经雕琢的璞玉来对比。但那只是徒劳，小美岂能喻大景！再往上就是云，传说中的“蜀山之王”贡嘎雪山，就掩藏在那一天纯白的帷幕里。我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才能见到贡嘎雪山的丰姿。
　　下得缆车，从观景台走向冰舌隆起处。拒绝了滑竿挑夫的诱惑勾搭，我要顺着这条开满黄色和紫色小花的小路，越过布满朝阳一面被神秘藻类染得通红的石头的坡陡，穿过高大挺拔的冷杉的森林，走到那个迷一般的清凉的世界里去。我想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感悟制造了那么多的宗教教义。我是个懒汉，但这一次坚持得很成功。冰川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诗意般的清凉，一沟乱石，灰头土脸，毫无美丽壮观可言。这是夏秋的冰川。但我知道，就在这一派不动声色的伪装之下，寒冰在坚持着它的温度与晶莹，而温度与晶莹是没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我扒开冰层上的石砾与灰尘，冰露出了它全部的处女般的特质。我在心里用手指触摸着这温度与晶莹。手指们仅仅颤抖一下，所有的线条就自行解散。我看见这些线条开始四处游离、散步。把整个手掌贴上去，我听见自己周身哗地一下碎掉一层厚厚的燥热的壳。碎片成为一地碎石。继而，我的眼睛从碎石里冉冉升起，分外纯净。
　　就在这一刹那，云幕拉开了！
　　贡嘎山的雪冠从云雾中显露出一角。仅仅是露出一角。我没有颤栗，没有激动，仿佛是一个奉献了所有气力后明知道必得到回报的朝圣者。贡嘎山那张由结构严密、质地坚硬的巨大闪长花岗岩侵入体组成的面容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在终年长久的寒冻风化作用下，陡峭如削。它屹立于群峰之上，高大险峻，气势磅礴。我知道在它旁边，拱卫着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峰90余座。在川西的高原上屹立着横断山系，屹立着这伟岸挺拔、坚硬不催的90个兄弟，90条汉子——90具脱去了软弱皮肉的铮铮铁骨。
　　冰川上乱石遍布。灰的和白的，巨大和微小的，不规则的和浑圆的，共存于一川。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我和石头们同样推到了这里。我和石头们一样，也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一个身穿牛仔裤绿T恤头戴牛仔帽架着墨镜的人，一个假装生活得比冰川更流畅实则更灰头土脸的家伙。绿色是女人的颜色，白色是男人的颜色，越是高寒越是显英雄本色。我穿过绿色地段找到了白色，来到我的灰色石头、黑色石头和红色石头兄弟中间。我也和它们一样跟20条汉子站在一起，同时也等待着下山的召集语。

　　在这里
　　洁白的法器
　　脱胎于绿色的海洋
　　温润了观世音的手掌心
　　它吹响了。一个金黄色的下午
　　我站这里，仿若一个
　　高声朗诵的赞语
　　把圣洁的高峰
　　献给了自己的灵魂！